[陇文化]【文摘】大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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毕飞宇

在我的家乡，唯一的地貌是平原，广阔、无边、平坦。每一片土地都是一样的高度，没有凹陷，没有隆起，没有石头。你的视线从未被阻挡。如果不能看得更远，只能说你的肉眼已经到了极限。极限在哪里？在天上。天高地远；天堂是圆的，地方。

大是迷人的，但它折磨人。这不是沙漠的大小，也不是房子的大小。沙漠和房子的大小正好是你需要穿越的距离。平原大小不同。这是你工作的目标。每一只脚每一寸都要经过你的手。在广袤的土地上，每一颗麦苗都是用手播种，每一粒水稻都是用手插，每一粒水稻都是用手割。有多难。有些事情你可以做一辈子，但是你不能去想。一想到他们，你就会胆怯，甚至不寒而栗。农业文明时代，统治者的基本策略为什么是忽悠百姓？只有愚蠢的人才能使农业文明有效地延续下去。农业文明不能让农民个人化，思想化。一旦有了，地球就会震动。

有一年，正月初一，下午我和爸爸被留在家里。我们正在愉快地喝茶、抽烟、聊天。父亲突然问我，如果你被送回那个时代，让你在村里当农民，你会怎么办？我想了很久，最后说:我想我会英年早逝。

父亲停止了说话。他整个下午都没说话。我说的是我的真实感受，但我很大胆，我忘了我的父亲是我演讲的对象。我经常犯这样的错误。父亲是当时幸存的人，我的回答无疑戳中了他的痛处。我还是想说父亲活下来了，这是一个伟大的壮举。他的老人经常做噩梦，在噩梦中他会大声喊叫。我能做的就是叫醒他老人家，快点。我相信他每次醒来都是如释重负。他老人家一定很享受从大梦中醒来的轻松和喜悦。

庄稼人在辛勤劳动，他们的劳动不断地改变着大地的颜色。最壮观的颜色之一是鹅黄色，这是新幼苗的颜色。为什么要说新苗的黄鹅最壮观？这是由幼苗的性质决定的。幼苗不同于任何一种作物。一定是你亲手一颗一颗种下的。在天空空和大地之间，无边的鹅黄是什么意思？意思是地球上有很多庄稼人的指纹。

我猜庄稼人不会像画师那样注重色彩，但可能不会。“绿黄”这个词一定是农民创造的。从这个意义上说，世界上最讲究色彩的还是庄稼人。一绿一黄一枯一荣，大地在缓慢而迅速地变色。庄稼人的喜怒哀乐就是绿和黄两种颜色的疯狂旋转。

绿黄是庄稼的颜色和逻辑，说到底也是大地的颜色和逻辑。如果是逻辑，就不能出错；如果是逻辑，你将不可避免地犯错误。当我站在山脊上，哪里能理解这一点？我的学生总是充满海洋:黄色的海洋，绿色的海洋，绿色的海洋，吴琴的海洋，紫色的海洋，斑驳的海洋，黄色的海洋，金色的海洋。他们庞大，英勇，同时又毫无生气。我性格中的孤独感可能会被留在汪洋的岸边。对于一个孩子和一个看不完的旁观者来说，外在的力量一定会变成内心的孤独。

地球既是颜色也是声音。声音很奇怪。不能听。当你听的时候，它就消失了。你不听，它又来了。土壤在开裂，庄稼在抽穗，流水在浇水。这些都是声音，像窃窃私语，像窃窃私语，鬼鬼祟祟，直白，都是枕头上的窃窃私语。麦浪和稻浪的涌动是另一种基调，摩擦无数细微，叶对叶，芒对芒，梗对梗。无数细小的摩擦汇聚，山谷流动，从天空的一端滚向天空的另一端。声音真的不大，却容不下它的厚重和无尽。它变成了一声巨响的结尾。

还有气味。作为乡下人，我喜欢乡下人莫言。他的鼻子是个天才。我喜欢莫言对气味的描述。每次看到莫言对气味的描述，我都知道。我的鼻子是空，有两个洞。从书房里能闻到莫言的书房，从老家能闻到莫言的故乡。

福楼拜在《包法利夫人》中说，自然的诗意感染往往取决于作家。这句话说得好。无论是自然还是大地，它的诗意和感染力都是由作家提供的。无论作为读者还是作者，我都要感谢福楼拜的谦逊和骄傲。

地球在那里，还在那里，一直在那里，一直在那里。这是泪流满面的事实。

(摘自《重庆日报》，2014年3月13日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