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陇文化]文摘:忘却的魅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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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忆是美好的。我相信我的记忆力很好。我记得我三岁的时候，在乡村客栈住了一夜，听到马在嚼草。我记得我小学老师的脸，他后来去了台湾。时隔46年，我们在北京重逢。我特别喜欢记诗。孤独的时候默默背诵李白、李商隐、白居易、元稹、孟浩然、苏东坡、辛弃疾、温庭筠……还有刘大白的新诗。

记忆是人的。记忆就是你自己。爱情是一系列只有两个人才能一起分享的刻骨铭心的回忆。只有死亡是一系列记忆的消失。记忆是活着的代名词。活着忘记就是活着。被遗忘的朋友不是朋友。被遗忘的敌意意味着没有这样的敌意。遗忘的财产等于失去。忘记自己就是失去自己。

我不再年轻。我仍然为我的记忆感到骄傲。我还敢跟你打赌，我读两遍就能背出一首老掉牙的诗。我仍然不拒绝学习和背诵新的外国单词。

然而，我也对自己的遗忘感到惊讶。我的“健忘”等于我的“记忆”。

1978年春，在新疆工作，出差去了伊宁市，也去了以天然牧场闻名的巩乃斯河畔的新源县。1982年去新疆伊犁的时候，我很平淡地回答了朋友的询问，说:“没有，我没去过新源。”

“你去过。”朋友说。

“我没去过。”我摇摇头。

“你是1978年去的。”朋友坚持。

“不，我的记忆力很好……”我坚决。

“请不要太相信自己的记忆。那一年，你刚到伊犁，住在第四农科招待所，第三招待所。你从新源回来，就住在第二个招待所——早先的苏联领事馆。”朋友提醒我。我突然失去了理智。有这种事吗？当然可以。先住第三招待所再住第二招待所绝对是真的！还有，一大早的长途汽车，昏暗的天空，很多乘客的行李。繁华的局面是不可能忘记的。但这将走向何方？你去了哪里又回来了？似乎看到几栋简单的铺面式房子。那是什么样的房子？那是新的来源吗？我去了鑫源？我去做什么了？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？

一块完全被遗忘的空白。

简直不可思议。然而，这是事实。馨园就是这样一个地方，我去过，忘了等于没去过。这比你从未去过或去过一个你记得但没有机会再去的地方更神秘。

我忘记了越来越多的事情。写完稿子送到编辑部，还没出版，标题也忘了(年轻的时候甚至能背刚刚写完的小说)。当有人叙述一年前或半年前的某个场合他们是如何对待我的，我会眨眨眼睛，拉长声音说:“哦……”。当我看到一张有我的图像的图片时，我经常感到不知所措。

感谢忘记:人来人往。记住，忘记，有的根本不记得。谁，有什么是可以永远记住的？世界和内心已经足够拥挤，我们已经记得足够多。感谢遗忘，也带来了一点好奇，一点纯真，一点莫名的释然和解脱。

(摘自王蒙《被遗忘的魅力》作家出版社)